模糊的。
离开故乡已有百年。
弹指之间。
闭上双眼仍能浮现城中的景色,青石廊道,巍峨神像,池塘中盛放的莲,幽深殿门下折转的光影。
可是许多往事却都淡了,淡得几乎回忆不起。
有时候,有些情景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,比如夏夜漫天的繁星,初冬落在屋檐上的雪,走过某个街角遭遇一场忽然而至的暴雨。可那星空之下,雪落之后,大雨之中,究竟发生过什么,还是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,他无法确定。
牵挂自然是有,思念也有,可是对一个终生不能再相见的人来说这一切似乎并无意义。
他只好微笑,说有如何,没有又如何。
叶海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,一脸严肃:
如此回答便是有……你且说,我猜的对是不对?
谢衣干干脆脆扔过来四个字:
与你无干。
于是前一刻还倚着栏杆优哉游哉的人后一刻就按捺不住了,烟杆一歪差点掉在地上:
喂你怎可如此对待至交,好歹你我相识一场,风雨同舟肝胆相照两肋插刀,拮据之时相互援手——
是我给你援手。谢衣笑着插嘴。
叶海话说了一半被打断,后面续不上了,噎了一会儿叹口气:
……想不到你也会心性淡泊成如今这般,我还以为你会同我一样。
当年他在东海海外遇到一个人,不,一个妖。从相遇到那人离世不过数日,缘分太短,他却因为一句托付守在那里四十年。大概是自己也觉痴顽,跟谢衣说起时便十分简略,末了自嘲一句,一身本事如此耗费,真算不得英雄。
四下静谧,只有桌上的茶香袅袅飘散。
谢衣收敛了笑容,轻声说,怎么会。
叶海抬头看他,阳光正在那张侧脸上勾出一段暖色的曲线,他听见他的声音,有些缥缈像一声喟叹:
“如何算不得英雄?这世上真正的强大并非征服……而是承担。”
时间是存在的,尽管对一个不会老去的人而言并不明显。
日升日落,春华秋实,天地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之中,血液流淌着,呼吸交替着,瞳孔随着外部的光线来回缩放,他活着。
他隐姓埋名在人世间漂泊,走走停停,记不清过了多少岁月。
凭着当世无双的偃术也帮了许多人,可是心里却总觉残缺,脚下的路没有也没有终点,不知何时才能走完。
谢衣想,自己对待叶海其实算不得坦诚,身上藏了太深的秘密,对着好友也不能无话不谈。他无法告诉叶海,如他那般耗费人生,对自己来说却是求而不得的。
他想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,历经百年之久不知是否还是从前的模样。
心魔还在,人间偏僻之处也不断有人被夺去七情,失了魂丧了命,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。
他却独自在这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地方,什么都不做地隐匿着。
……如此便不会影响那人的计划吧。
如此,或许真的能让一整个部族绝处逢生。
可他几乎一眼就能看见那个人的终局,一个被时间一点一滴浸透了血腥,千夫所指的死局。
尸山血海已是惨烈代价,若无人偿还,天理难容。
——却又怎是轻易就能承担得起的?
烈山部的未来之中可以有任何人存在,惟独不会有那个人的身影。 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