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说,是,主人。
面具已经遗落,五官轮廓完全暴露在夜色之中,事实上也不必特意去看他脸上的神情……这片刻的迟滞犹豫,对命令恍若未闻,和平时相比已经大有差池。可他的回答却分毫未改,即便是如此情形之下,将昭明交到他手里,要倒戈或离去都任由他选,他仍旧固执地回答:
“……无论发生何事……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。”
声音艰涩,像被扰乱了磁场的偃甲齿轮,消耗了几倍于平时的灵力才发出声来,却又因为太用力而难以顺畅连贯。
……让人无端想起捐毒大漠中那一句“不悔”。
码头上的地面爆生出藤蔓,几人趁机遁去。
风烟消尽,初七转回来,将昭明重又呈递到他面前。
姿势仍如往常,人却再未开口,直到他们在客栈附近听到有关剑心的消息,初七主动请命说,属下愿将功折罪,为主人取得剑心。
将功折罪……沈夜侧头看他。
月下褐瓦灰檐。缀着厚密爬山虎的高墙外,支楞着几根船帆半落的桅杆。
……这百年相伴已是偷来的温柔,我既已为世人眼中的恶,沉船之上又何必再多你一个。
无论怎样。你愿去便好。
那晚之后沈夜独返流月。
而初七跟踪那几人重入巫山。
三天之后,寂静之间里,沈夜将一束丹桂插在沧溟身侧,耳畔响起沧溟以秘术传来的声音,合着双目的脸庞似乎比以往更柔和了些,而语调却清冷如旧:
“阿夜,时候到了,是吗。”
沈夜吩咐华月不必再跟进初七的消息,面对她的疑惑他解释说,那些人所去之处乃是水底,通信不便,至于取得剑心之后……他没再说下去,心想那之后他必会回返,只不过,也不需再禀告给他。
族民迁徙十分顺遂,祭司们也半数赶赴龙兵屿,整个主神殿都空旷下来。许多次他独自立在祈祷殿中,对着神农石像沉思,他想那些在捐毒听了两次的话也许还会第三次听到。
他从典籍室里整齐堆叠着的案卷之下取出一卷竹简,拭去浮尘,在灯下摊开。
有关偃术的记载多以图谱形式绘制,唯有这份却是一笔一画写在削得均匀的简片上,字里行间也并无高深技法,而是一段有关偃道与天命的揣想。
竹简已陈旧,那上面的字迹却还完好如新,末尾一字终结于短促有力的一捺,仿佛能看见执笔的人少年意气的笑容,和收笔之后随手将笔杆丢开的顽皮模样。
而那一字之下,还印着一枚形如叶片齿轮的偃师纹章。
百年前谢衣瞒他一次,百年后他故意当着他将往事讲成另一个样子。
生死本无所谓对错,隐瞒也无关善恶,不同的只是初衷。
是因恨而不甘,所以要他偿还百年;还是因爱而不舍,所以留他陪伴百年……爱与恨在时光面前却呈现出如此相似的答案,除却当事人又有谁能分辨。
竹简上的光线下摊开一只手,停了许久,掌心终于拢起,紧握成骨节凸起的形状。
而巫山之上碧空无垠。
初七望着峭壁下一小片浮着亮光的水影,深深吸了一口气。
曾经以为身份并不重要。
星罗岩里穷途末路的风琊说他没有心愿,或者说,就算有心愿也不肯交付他人完成,一定要亲力亲为亲手实现才算痛快。而那时的初七也并无心愿,如果有的话